临观止

带我走,到遥远的以后。

《仙道第一小白脸》∣ 一十四洲


◎宁可持剑而死,不可弃剑而生。

  

◎“人生天地间……如滴水在江河中,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是人道有为。”

“然而,江河终入海,是天行有常。”

系统又问:“天行有常,人当如何?”

“不如何。”

系统再问:“天行有常,你又如何?”

“不如何。”

“天道于你是樊笼,是江流,便脱出天道,何如?”

林疏道:“随便。”

  

◎“若是太平盛世,想与我的道侣一同浪迹天涯,或隐居山林,闲云野鹤,”凌霄淡淡道,“然而生逢乱世,国仇家恨,身不由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而后洒然一笑,道:“但求无愧而已。”

这笑尽管出于无奈,却别有一种舒阔潇洒的意味,所谓少年意气,大抵如此。

  

◎法成之日,出东山,欲寻狗贼,作弄之,弟子来报:恭贺师父!月华仙君三年前落入十二天魔陷阱,力战不支而死!快哉!

吾惊,怒而杀徒,又诛十二天魔,欲寻月华尸骨,未果,想必为野兽所噬。

想此人一世清白仙君,败于肮脏计策,葬身野狗腹中,竟恸哭半夜,心痛如绞。

恨!恨!恨!

  

◎先前萧韶问他有没有想大小姐,他说还好。但是刚才与大小姐见了面,临走之时,大小姐说不舍得放他走。自己没说别的,但那一刻,心中竟然也有些不想走了。

  

◎“我想,若日日与你这样,也不算虚度光阴。”

  

◎凌凤箫烤着竹鼠,慢慢刷着作料,半张脸被火焰映亮,淡淡道:“杀一人为贼,杀万人为寇, 杀十万人为枭。”

谢子涉道:“那依大小姐所见,如何才为雄?”

凌凤箫道:“杀万人以救十万人,杀十万人以救百万人,为雄。”

  

◎他看着凌凤箫。

路旁悬挂的风灯之下,漫天苍茫雪色之中,独凌凤箫乌发似墨,红衣艳烈,眉目如画,仿佛天地间的颜色都汇到此人一身之上。

林疏很少有愿望。

但是此刻,他突然想,他希望这天下河清海晏,歌舞升平。

那样,大小姐只需要好看就可以了。

然后放马南山,为仙为侠,纵情恣意。

  

◎本君杀了亲传徒弟,没有传人可传,听闻浮天仙宫搜罗宝物,便把平生所学交出去,若有人看到,便算是我的传人,为师在青冥山留了点东西给你,记得去拿。

  

◎学宫里新来的师弟与师妹,已经并不熟悉大小姐的名字了。

但对于林疏来说,他这两年来的生活千篇一律,毫无任何新意可言,并没有什么新奇深刻的事情发生,倒觉得唯独两年前和凌凤箫一起度过的日子历历在目,仿佛大小姐昨日还打一把红伞坐在中庭,顾盼生辉,鲜艳夺目。

而他此时看着大小姐的房间,又看看桌面上那封信,恍然间觉得自己和这个尘世,还是有些牵连的。

  

◎“将军,又要打仗了。”

梦先生俯身,虚虚扶他一把:“世事无常,且受着罢。”

  

◎“你学仙,不是凡间之人,这些事情不必挂心。”大小姐道:“从今往后,朋友、家人的安危,也有我在。”

林疏道:“嗯。”

“至于天下百姓……”凌凤箫的手轻轻按在刀柄上,望向群山之间初生的日头,微微眯了眯眼睛:“成败胜负,尚未可知。若来日恢复旧国,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林疏问:“能赢么?”

“我不知道。”大小姐牵着他的手,将他五指轻轻展开,放在自己手心上,然后缓缓收拢,道:“但求无愧。”

  

◎胜负尚未可知,然而必定不会留有遗憾。

并无甚么豪言壮语,却比壮阔之言更让人信赖。

  

◎“这一招叫‘闻琴’。”

大小姐道:“闭关时,夜中偶尔醒来,听到你的琴声,心有所动,如同静水微澜,故有此招。”

  

◎“我一生抱负,终可以一展。大小姐,就此别过,预祝你武运昌隆。”

凌凤箫:“亦祝你青云直上。”

谢子涉朝凌凤箫饮下一杯酒,长揖一下:“来日国都相逢,河清海晏时,再把酒言欢。”

  

◎萧韶道:“我家的小哑巴呢?”

林疏道:“我即使哑,也不是你家。”

萧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即使不能做我的娘子,恐怕也暂时不好轻易分开。”

林疏:“那你不娶娘子,不生盈盈了么?”

萧韶:“盈盈若不是疏妹所生,还有什么意思。”

  

◎林疏问:“那为何要带面具?”

萧韶的左手轻轻放在了面上的暗银色面具上。

林疏以为他要摘下来,但他没有,而是似乎在触碰着其上的纹路。

“只是告诫自己。”萧韶的眼睛望着远方,唇角勾了勾,淡淡道:“这张脸并不存在。”

这张脸不存在,也就是说,萧韶在这个世上不存在。

世上没有萧韶,只有凌凤箫。

  

◎“那什么时候会有萧韶呢?”

萧韶放下那只手,道:“等他们不需要凌凤箫的时候。”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风光能几时。

过刚易折,智极必伤。彩云易散,琉璃松脆……好自为之。

  

◎“虽有不祥之兆,但我觉得,萧韶此生未行有愧之事,无有愧对之人。不论最后如何收场,也都心甘情愿。”

  

◎“萧韶道心不稳,路有迷障,以后还有劳仙君点化。”

  

◎林疏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醒地意识到,他无所忧虑,无所念想的少年时,在这一天,在这片血海里,彻彻底底宣告结束了。

他的,和萧韶的。

他从没有真正出世,从前出世,只因不曾入世。

他在那条清溪里汲了水,捧着瓷碗喝了大娘熬煮的汤,便已是这世中的人了。

在世上,逃不过七情五感,也逃不过造化弄人。

  

◎他看向萧韶。

然后看到,萧韶五指缓缓握紧了手中刀炳。

萧韶的刀,名叫“无愧”。

林疏忽然间有些出神了,心想,所以说,萧韶从来都是个复杂的人。

世人期望此人走的那条道,并不是他手中那把刀。

  

◎他还没有说话,就听萧韶放轻了声音,道:“你我二人畏葸不前,道心受阻,余生皆不能到修为巅峰,或我一人去死,你代我活一下,我以为后者要好一些。”

林疏道:“我没有办法代你活。”

萧韶轻描淡写道:“明年此时,在心里缅怀一下韶哥哥,就算是代我活了。”

  

◎林疏看着萧韶的眼睛。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是知道,这是很宠爱的眼神。

不是轻浮的宠爱,是很爱惜的,像是看着一件很喜欢也很重要的东西。

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

故曰……

凌凤箫喃喃念:“故曰,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他念的慢,似乎艰难生涩,而握着林疏的那只手,微微有些收紧。

  

◎南国,三月中。

烟雨起空濛。

隔着浩渺烟波,林疏望向来时路。凌凤箫一身红衣,撑一把红伞,明明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在茫茫柳色中,却艳丽得有些寥落了。

凌凤箫也在望着他。

待到烟雨与江雾彻底模糊了面容,他看见凌凤箫手中伞被风吹落至地面,打了几个转,然后不动了。

凌凤箫则转身回走。

林疏依然看着,直到那一点红影愈小愈淡愈渺远,最后消失在江天一色中。

此一去,天涯路遥。

  

◎船头剩林疏一人。

他望向两岸。

只见碧天无际,江水长流,仅这一叶轻舟乘雾而去,遁迹尘中。

他忽觉天地之大,遥无尽头。

而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一叶孤舟而已。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林疏环视四周,见一片汪洋的牡丹花海,开得馥郁风流。

再看怀里,凌凤箫安静地闭着眼,一身深红宫装,轻纱在夜风中拂荡,许是因着醉酒,眼角还泛着隐隐约约的微红。

他虽是个没有感情的剑修,但还侥幸留存了一分审美。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林疏遥遥望向凌凤箫。

见如血残阳下,千军万马之中,凌凤箫勒马停住,亦仰头望他。

四目相接,一时无话。

凌凤箫的眼里,好像也有一轮如血的残阳。

在林疏的意识里,凌凤箫是永远、永远不会低头,也不会落败的。

无论怎样的危局,怎样的险境,即使是方才那样山穷水尽的境地,都可被此人以一己之力逆转。

可此时此刻,望着凌凤箫,看着他的眼神,林疏却忽然觉得,这样一个不可摧折,不可战胜,骄傲漂亮的人,在望向自己的这一刻,却是易折,也易伤的。

无关家国,胜负,成败。

凌凤箫在用眼神问他。

——你愿见我么?

  

◎“尊主说,你身上流的是凤凰血,该是天上人,大可弃世而去,就此逍遥自得,何苦搅这趟浑水。”

凌凤箫道:“诛灭北夏,我自然逍遥自得。”

巫师缓慢道:“那就莫怪……天意如刀,世人负你。”

  

◎“世人负我又如何,不负我又如何。我……一生行事,又何须他人置喙。”

  

◎“后来,我的宝宝丢了,也去外面了。我想他那么好骗,那么不爱说话,被欺负了,也不会反抗,我就这么……看着他走了。”

林疏垂下眼。萧韶的手指划过他的睫毛,微微有些痒,很好看的一只手。

“他在我身边的时候,吹了一点凉风,我都要怕他受凉,他却要在雪山上住下了。天地之大,或许毕生都不会见到他了。”

萧韶的手滑到他腰间,把他抱紧:“我开始那一年,常梦见他,后来少了。”

  

◎“此国之主在何处?”

住持道:“无处不在。”

萧韶:“是一人,是众人?”

住持:“是一人。”

萧韶直视住持:“无处不在之人,是何人?”

住持捻动手中念珠,眉目和蔼如菩萨低眉:“是众生。”

  

◎他看着大巫,道:“我认得你么?”

大巫笑。

很绝望,又很凄切的一种笑。

他说:“这是你第二次杀我。”

林疏:“第一次是何时?”

大巫说:“二十年前。”

林疏:“二十年前,我刚出生。”

大巫咳了几声,说:“世事并不如你眼中那样简单。”

林疏:“你是谁?”

大巫:“无路之人。”

  

◎一只手握住了那枚心脏。

修长的手指,冷白的颜色。

凌凤箫的手。

“宝宝。”凌凤箫看着他。

眼神很温柔,又似乎很落寞。

他说得极慢:“宝宝,我要变脏了。”

下一刻,他将这枚血红的心脏,生生按进了自己的胸膛。

  

◎“世间如血海……”他听见萧韶微哑的嗓音:“只有仙君这里干净。”

林疏:“是么。”

“是。”萧韶低声道:“因仙君对万物……用情太浅,故而无恨无怨。纵然世间为肮脏苦海,仙君也一身清净,有如桃源。”

“我为怨气所缠,为七情所苦,还须……仙君点化。”

林疏:“如何点化?”

“渡我。”萧韶的声音沙哑惑人。

“仙君……渡我。”

  

◎林疏眼前再次雾气泛起。

对萧韶,他是无法不予取予求的。

萧韶说他对世间万物用情太浅。

但世间万物,二十年来,又何尝对他假以辞色。

直到有萧韶待他好。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被人放在心尖。

现在萧韶以身饲血海,想要仙君的垂怜。

他便又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被人信慕。

鬼使神差地,他朝萧韶伸出手。

萧韶接住他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触。

然后仰头看。

——那样执迷不悟的眼神。

仿佛信众索要神眷,众生等待恩典。

林疏俯下身抱他,然后被萧韶带到床上。

没有做什么,只抱着,也没有说话,光阴好似静止。

只是相互之间愈抱愈紧,仿佛相依为命。

  

◎“我虽成怨气之身,然而,只愿能……一世为人。”

顿了顿, 他望着远方,继续道:“今日立誓,从今往后, 不论修魔修仙, 是敌是友,萧韶绝不会以此法力, 伤世间任何一人。若违此誓,天降紫雷, 元神俱灭。”

他语声轻缓,语调平淡, 但林疏知道,这个人,他这样说了, 就会这样去做。

  

◎他将目光从凌凤箫身上移开,望着远处苍茫天地一色,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把目光收回来,低头看凌凤箫的眼睛。

凌凤箫对他笑了笑。

这一笑之间,林疏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像个没有感情的剑修了。

  

◎止、戈、为、武。

“我知道萧韶挑起此战,是为使天下自此无战。萧韶在此战中杀人,是为使更多人免于被杀。”林疏说着,喉头有些发涩:“他若是被怨气、被杀戮所迷,背弃初衷,林疏会以毕生之力,寻得其法,将他杀死。”

萧韶没有说话。

顿了顿,林疏继续道:“杀他,并非因为林疏不能容忍他所作所为,而是……萧韶自己不愿成为那样的人。”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萧韶:“而之所以并不担忧,是因为林疏认得萧韶很多年了,这个人,决定不做的,向来永远不会去做,想做的,也全部会去做到,从无例外。”

  

◎他不知道为什么外面的所有人都不懂得真正的萧韶。

明明,这是一个很好懂的人。

甚至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人。

他有了天下第一的修为,陆地神仙的境界,宏图霸业,触手可及,可他只是在想,会不会失控,会不会迷路,会不会为祸人间。

他没有什么欲求,只是想收拾好这片于他有恩的旧山河,而后归去,归于山川湖海。

可别人想要他去筑千秋功业。

  

这一日,千军万马避红袍。

  

◎“他们皆说我,因生来天赋过人,才自小有高强修为……实则我想,此事,血脉只是锦上添花,关乎心性,纵使给我一具凡人躯体,我亦不会泯然众人。”

  

◎“如今世上,唯独两人可使我伤损。”

林疏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谢子涉问得没错。

他的答案也是真的。

红尘万丈于他,一直有如迷津,不可横渡。

修为恢复后,世间千形百色都平淡如水,世人的面孔亦变得千篇一律,可小凤凰却一直是很好看的。

  

◎他不大明白。

不大明白为何《长相思》前七式都是那样孤高凛冽的招式,到第八招“平生心事”,却变成了自伤以护持身后人的一招剑法。

也不大明白方才萧韶俯下身去碰他嘴唇的时候,为何天地都静了,却独独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夜风徐徐,他望着梧桐苑中重重灯影,略微迷惘。

说是不大明白,可其实也有些明白了。

古书上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若遗忘之者。可他的无情道,如今却偏偏在一片空茫寂静中,照见何为有情了。

  

◎他想,或许只有待到百年后,泉下相逢,再向师父,以及剑阁的先祖谢罪。

剑阁的长辈或许斥责他轻浮放纵,或许厌弃他道心不恒。

那时,他要说什么呢?

他想,自己会说,并非出于轻浮,也并非出于放纵,他曾叩问过道心,也并非没有尝试过无情。

除去这四句,他没有什么可说。

不是因为萧韶对他很好。

是因为萧韶是很好的人。

他是全然自愿的。

  

◎“你不醒么,”他将自己的额头与萧韶的额头相贴,低低道:“我……回来陪你玩了,你还……不醒么。”

  

◎林疏:“如何得知。”

萧韶仍然是那样立在床边,面无表情,冷冷淡淡道:“你昏了。”

林疏:“然后?”

萧韶:“你很疼。”

林疏:“再然后?”

萧韶:“我心口剧痛,依稀想起一些。”

  

◎“林疏是谁,我早已想起得差不多了,只是尘世中之事还不记得,”萧韶语声很温柔:“你是我心中挚爱,与其余一切凡俗琐事都无甚干系,不需如何唤醒便渐渐想起来,而你提到盈盈,我才想起世间其余的牵挂了。”

  

◎“你原该是云中的仙君,因我的拖累,却又变回一介凡人,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当年我经脉闭塞,也是因你才能恢复,也算因果相偿。”林疏望着桌上的红烛,淡淡道:“更何况,你又怎知……”

萧韶:“嗯。”

“你又怎知……”林疏声音放轻了,仿佛在说给他听,又仿佛在说给自己:“做一寻常凡人,非我所愿呢?”

  

◎萧韶缓缓拭着手中无愧刀,勾唇道:“为仙为儒为王,皆非我所愿。往日因此做下许多不愿做之事,如今了无牵挂,欲再入江湖,做一快意恩仇之浪荡游侠——杀往日不能杀之人,平往日不能平之事,仙君可允?”

他说这话时,微微扬了好看的眉,清风朗月,少年意气,刹那间重回眉梢眼角。

林疏看着他,便想起昔年与表哥游历江湖,那时萧韶,亦是这般张扬不驯,风流从容,意态何其磊落潇洒。

红尘如梦,几经波折变故,恍然竟已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当即便笑了笑,道:“自然。”

  

◎却听见身后不远,忽然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娇软的声音:“爹爹……”

林疏感到萧韶握住自己的那只手,猛地收紧了。

那是很小很小的女孩子的声音。

听到这样的声音,你立刻会想起她小而软的身子,雪白纤细的胳膊,乌黑柔软的头发,漂亮而怯生生的眼睛,身上清清淡淡的香气。

是盈盈。

他们的小女儿。

她是不会说话的。

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一句悲切近似哭喊的“爹爹”。

许是见他们谁都没有回头,盈盈的声音大了一些,哭腔更加明显,甚至已经喘不过气来。

“爹爹!”

“爹爹!”

“爹爹,别走……”

“爹爹……”

声音在十二月呼啸的寒风里,渐渐远了,散了。

但凡是世上做过父亲的男人,听到这样娇滴滴又撕心裂肺的的哭泣哀求,都会立刻回去把女儿搂在怀里,告诉她,爹爹不走,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但萧韶一次都没有回头。

  

◎“你为何不愿看盈盈呢?”

那么喜欢的盈盈。

萧韶沉默了许久。

“今世缘尽于此,”只听他轻轻道:“再相见,徒使她平添伤怀。”

  

◎那带着一副墨镜的街头神算道,你的命格,犯孤星,多坎坷,多流离,有冤孽,无功德,命不久长,自戕而亡。

师父这下慌了,问先生如何解。

先生神神叨叨,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时也,命也……老夫法力有限,有心救人,无力回天,是否有脱胎换骨之机,只能凭你自身造化。”

他正出神,萧韶握住了那只手,继而覆住他手心。

就这样在萧韶的怀里,在萧韶的手中,他终于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萧韶轻轻咬他耳侧,道:“仙君,你往后再无迷障了。”

  

◎“得天下英雄相送,萧韶也算不枉此生。”

  

◎“无归客萧韶,血债累累,不容于人间。”

“昔年与道侣游于北夏,引出桃花源数百人兼拒北关众将士惨死之案,此为始。”

“凤凰山庄诸女,因我而亡。七月十五血火灼烧,千余性命,亦因我而死。天下长夜,百姓流离,死者不胜数。”

“此后,萧韶因心魔难捺,屠戮难止,杀世间三万余人,民间怨怒已极,亦自知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昔日所造诸恶业,虽有悔意,然,不可弥偿,唯独一死而已。”说到这里,他声音似乎和缓了些:“只是诸般杀孽,皆我一人所造,与林疏无关。”

天上雷霆之声盛极,几乎要盖过他的声音。

但听雷霆声中,他缓缓道:“只求天降紫雷,焚我神魂,绝我罪孽。”

他一字一句:“萧韶向天地,自请兵解。”

  

◎而萧韶岿然不动。

此时他却不像那世人口中的妖孽了。

无人知他手中兵刃,是无愧刀。

他一生行事,是无愧事。

无愧刀,杀有愧人。

血溅三尺,结冤孽,但不沾身。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还是不想闭上眼睛。

奇异地,他心中并没有什么波动, 只是曲至尾声,拨错一弦。

他甚至想,萧韶, 你终究求得圆满。

  

◎一张桃花笺, 熟悉的笔锋和字体。

疏儿, 见字如晤:

近日, 心绪纷繁。夜半未眠,见你睡颜如许,万般悲喜, 俱上心头,遂成此书。

萧韶赴死之意已决,仙君展信之时, 我已销人身, 下黄泉,为阴司一孤魂野鬼, 此生不复再见。君知我意,赴死之由, 无须赘述。古语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 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此身虽承累累罪孽, 然终无愧天下之人, 唯独负你甚深。

思及此,搁笔数次,久不成书。欲诉离愁别绪,又唯恐误你仙途。你本是天上游仙,偶然至此, 赐我一晌之欢。你之无情道法,我曾多番揣摩,贸然断情,恐非《长相思》本意,还须参悟世间相思之意,方可超脱。想来今生一别后,君当彻悟七情,回归大道,成太上忘情之身,萧韶于泉下有感,亦欣悦之。

大道虽近,你却尚须在人间耽搁数年,我知你向来一心修炼,不须再加叮嘱,唯独恐你于衣食住行一道,随意应付,损伤自身。民间有戏说之语:“金丹虽是长生药,若少青蚨难驻颜。”山庄之财物,你需多加支取,吃穿用度,若无特殊偏好,切记择价最高者。此外,你身体质弱,秋日宜多进补,冬月须居南国,不可饮酒,不可饮浓茶,不可食寒物,不可近沼泽,不可晚眠,宜少早起,切记。

虽世间少有清净之地,然三年前,我下江南,访名山,得一灵秀之地,为你手植满山花木。东山种桃,西山植梅,南山栽枫,三山环抱处,开源引渠,成一映日荷塘。一年四季,皆有颜色,你修道倦时,可前往并州一观。算来我赴死之日,应在二三月交接之际,为桃花开时。某日你穿行东山,东风吹落桃花,沾你衣襟,即是我来看你。

方才夜风入窗,你似梦中蹙眉,我欲搁笔回帐中,抚你眉头,又思及此后你孤身之夜,竟再难成句。纵有千言万语,不过“珍重”而已。

庚戌年七月廿七,夜四鼓,萧韶手书。

虽隔生死,欣如晤面。

  

◎萧韶说世人肮脏。

他一生却为世人而活,又为世人而死。

他不知世人肮不肮脏,只知萧韶,永永远远地,不在了。

  

◎百姓求生,朝廷求治,修仙人求长生,没有人不在挣扎。

然而天地终究无情。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天地无常,这世上之人的挣扎,诚然竭尽全力,却也收效甚微。

生是偶然,死却必然,新生终究短暂,万物终归寂灭。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自萧韶灰飞烟灭那一日,此身已非他所有,有时候,他得替萧韶活着。

他终究不能忘情。

他做不到寂然无所思。

他只想一个月圆的夜,帐暖灯红。

亭台楼阁,丝竹管弦之间,转头看见凌凤箫,一身大红华服,上面洒满牡丹,从太平盛世的锦绣从里转出来,轻轻勾唇一笑。

他毕生远人群,爱清静,穿白衣,用古剑。寡淡,也无聊,一生所见所念之繁华美艳,似乎就在于此了。

而斯人已逝,影踪难觅,若来日黄泉相见,能把地面上的承平盛世说与他听,想着那一幕,似乎足以慰藉平生寂寥。

  

◎无论《长相思》的本意是什么,他想,他都不管了。

无情,有情,一叶孤舟,黯然销魂。

他生在一片空寂中,无所觉,无所知,故而不知情,也无情。

他眼中大雪茫茫,覆可世间万物。皮囊,颜色,音律,味道,似乎都是寻常。

可就在这满世界的寻常中,当所有的外貌都是皮囊,他还是觉得凌凤箫美丽。

当他忘记世间一切美妙的声音与味道,寒梅香气,还是会渺渺入梦而来。

于是这个人就成了他无情中的有情,而这一点相思之情如一药引,他由此又看见世间其它之情。

对林疏来说,这就是《长相思》。

  

◎林疏看着那条河,似乎是在说给镜子听,又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想见萧韶。”

他低下头,眼前一片模糊,河流的光芒折射成铺天盖地的金色:“但我推演不出时间了。”

他没有别的念头了。这一辈子的所有事情都被如刀的天意洗去,说万念俱灰也好,万籁俱寂也好,到最后,他心中只剩一个被疯狂压抑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念头。

他想萧韶,以未亡人的身份,每一天,每一刻,从没有停过,骗得过所有人,也骗过了自己,他再也骗不下去了。

他看到镜子里的字迹变了:“为何不学清卢。”

在未来找一个时间,活下去?

“不想去,”林疏脑海里一片空白,没有办法思考,万籁俱寂里,他情绪终于崩溃,眼泪不断落下来,哭得喘不过气,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我想萧韶……不去没有萧韶的地方。”

他低下头,声音微弱,近乎于无:“我想……再看看他。”

镜面浮现四个字:“去即是死。”

“我知道。”林疏伸手抚上镜面,哑声道:“我想死在……有萧韶的地方。”

镜子里面空白了许久,最后浮现一个字。

“好。”

  

◎林疏看着他,轻轻道:“为什么会咳嗽?”

在他的记忆里,大巫似乎是一直带病的。

大巫道:“当年你那一剑,伤了我的肺管。”

林疏:“你已经脱离那具身体。”

大巫笑了笑:“伤在我心里,神魂就记住了。你十五那天刺了我,我每月十五,看见圆月,病会凶险一些。”

林疏:“我并非要杀你。你灵力失控,我只想废你经脉。”

“我知道。”血色里,大巫似乎笑了一下,可片刻过后,他又死死咬住了嘴唇,似哭似笑的样子,再开口时,声音已哑了:“我方才……才知道。”

他看向那个小一些的,佩着折竹剑,正在喊萧韶的林疏,道:“他杀了我,我才知道,你当年不想杀我。”

他似乎难以承受,闭了闭眼,喘了一口气,才缓缓道:“你给我人身,我欠你因果,你若想杀我,我在闽州城外,就已经神魂俱散了。”

林疏不知该说什么,望着已经长大的无愧。

他三次穿梭时间,不过是短短一天的光阴。对于留在了过去的无愧来说,却已是十几年的光阴了。

大巫眼底隐现血色:“我那时……还太小,平白无故……恨了你二十年。”

一滴透明的眼泪,从他眼角滑下来,他望着林疏,眼眶泛红,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林疏道:“不怪你。”

他转了身,背影孤绝寥落,依稀又有北夏大巫的影子了:“怪我。”

  

◎林疏听见大巫道:“你想要死在这里么。”

林疏:“嗯。”

“也好,”大巫继续一边借着活人看不到他的机会又碰了碰萧韶,一边道:“反正从他死了那一天,你就想死了。”

林疏没有说话。

大巫却道:“但你还是回去吧。”

林疏:“为何?”

大巫道:“我还欠你因果,没有机会还了。”

他回过头来,直视林疏:“若我也有魂魄转生,下辈子不做刀了,做一把剑,刀太凶。

自嘲一般,他接着道:“没有欧冶子,是一把寻常的剑,被一个寻常的小剑修捡走,我常梦见。不过通身还像无愧一样,是黑色的,没有折竹好看。”

林疏笑了笑:“你也像他。”

萧韶那样的身份天赋,心中却一直想着归隐桃源,而无愧一把上古的妖刀,心愿则是做一把平平常常的剑。

  

◎“我自知本性难改,杀戮难止,十恶不赦,惟死可以解脱。只是想还清因果,下辈子不再与你们这样纠缠。桃源君……昔日所造恶业,无愧自去悔悟,恩怨就此勾销,今日我再送君一程。”

  

◎秦道友的剑尖抵在胸膛,恍惚间,他嗅见寒梅香气。

怔怔地,他笑了,觉得将死之人,果然出现幻觉。

有什么东西缓缓落在他衣襟上,轻飘飘,软红的一小片,像桃花瓣。

萧韶说,桃花沾你衣襟,是我来看你。

萧韶,萧韶,你来看我了么?

  

◎“我们在光阴中,如船顺流而下,只可随光阴向前,故而觉得先有前事,再有后事。”

萧韶轻轻道,“但站在河外,它们其实是同时存在。”

他手拨因果之线,如弹琴弦。

“因果之间,相互纠缠,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扯了一根线,让林疏看整条光河的变化,道:“若改前事,后事随之改换,若改后事,前事亦更改。”

“故而……你以为万事注定,自己徒劳无功,其实是因为你看到的事情,已经改变过,与之前不同了……你已经改变许多了。”

  

◎时间只是维度,不分先后。世上本无过去,也无未来。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萧兄,此番何去?”

萧韶扬声道:“天涯海角。”

他行至林疏身前,在马上朝林疏伸出手,眉梢眼角,笑意温柔:“仙君可愿与我共赴桃源?”

林疏道:“好。”

——且归去,共赴桃源。柳絮飘飞,春光扑面,林疏伸手轻轻覆住了萧韶握缰的手背。

他回头,见萧韶眉梢清风朗月少年意气。

前尘往事,刹那间云烟散去。

  

◎“凡所有相,皆是虚安。”那人微垂眼:“你执迷不悟,不止一千五百年。”

“随你。”萧无缺笑得愈发冷“若所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执迷不悟累得很,要去仙界找我爹和我妹妹了,你就陪你的如来去过罢。”

他别开眼,似乎欲转身,却红了眼眶。

水雾迷了眼,朦胧中。他看见那人走过来。

他鲜血淋漓的手腕被拿起来,有人给他缠上佛珠。

声音沉静飘渺,似乎冷淡,又很温和,仿佛来自遥远佛国:“我见你如见如来。


◎他将手按在那墨黑带紫的衣料上,看向自己所穿的青衣。

青衣,他穿了十几年。

不是什么特殊的嗜好,是青衣让他想起一个人。

凤凰喜欢看那人穿白衣,喜欢看那人离红尘,在云端。

他不是。

他心里那人穿青衣,戴木,一山桃花里,笑得像三月的春风。


◎他想,终有一天,他要把那人的神魂,和凤凰的神魂,还有所有他们喜欢的人的神魂,接来极乐之国——他们会永远留在那里,永远没有悲苦,没有杀戮,没有死亡,也就没有当初林疏刺向他那一剑。

这个故事就结束在这里,一切都没有发生。

林疏不需要知道桃源君是谁,凤凰也永远不必知道自己的刀后来变成了人。

那个青衣的桃源君只活在他心里。


◎周围下属只见他状若癫狂,似哭似笑,以为他得到大巫之位欣喜若狂。

无人知道有一个人从此永堕地狱,万念俱灰。

他拂袖挥退众人,失魂落魄穿过长街,行至南城门。

今日大寒,雪下得早了,遍地琼瑶,远方白茫茫一片,檐角挂着冰棱。

护城河结了冰,冰里冻着几尾死鱼。

他望着鱼,仿佛看见自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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