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观止

带我走,到遥远的以后。

《铜钱龛世》∣ 木苏里


◎痴愚的人,一举一动都比常人慢一分,少些灵巧,却又多一分力气。盯着人看、说话咬字、亦或是点头摇头,都格外用劲。

 笨拙,却尤为戳人心肺。

  

◎刘师爷幡然回神,连滚带喊:“佛家、佛家向来慈悲为怀——”

 玄悯头也不回,大步流星朝外走,冷冷淡淡道:“贫僧,从不修慈悲。”

  

◎“我去找爹了,往后清明中元别忘了给我俩烧点纸,烧了才保佑你喜乐长寿、儿孙满堂。”

  

◎若是没有陆家父子,他十三年前或许就会死在那座废庙里。现今一命换一命,于他而言值当得很,得偿所愿。

 只是以后中元的夜河里,要劳廿七多放一盏灯,不知道他会不会哭……

  

◎换命之举实为禁术,即便换命成功,活下来的那个人也多半会变得有些古怪。只因其多少会对献命之人有所继承,或是长相越来越肖似,或是能耐脾性越来越模糊。献命之人的生魂在世间留得越久,对活下来的人影响便越深。

 换言之,为了不对陆廿七产生太多影响,陆十九连一刻都不曾多呆,他在墓室里留给廿七那句不咸不淡的话,就是真正的临别之言了。

 只是这一场离别,大约是再会无期。

  

◎他们上了客舟过江的时候,天色阴黑,又下起了大雪。

茫茫细雪一半落在山间的无名新坟上,一半落在孤舟乌篷顶,一半落在黄泉里,一半落在红尘上,像是一场浩然的告别,既送了无名鬼,又送了远行客。

人世间最深重的怀念和不舍,大约就是你不在了,没关系,我会变成你,带着你。

从此岁月不扰,千山共路,万水同舟……

  

◎玄悯收回铜钱时,顺手划了一根火寸条,将那几张黄纸也烧了。

 算是送了个简陋的葬……

 他抬手抹去铜钱上残留的一点儿血迹,重新挂回腰间,对着石坟头,清清淡淡行了个佛礼。

 云雪似的僧袍下摆被风鼓起又落下,几个轻扫,便消失在深谷树林中。

  

◎“那你都记了些什么?”薛闲边说,边又朝玄悯的银钱里丢了两颗金珠子。

 “芜杂得很。”玄悯答道,“一些是关于这串铜钱的,还有几处地名,以及……一件事。”

 “何事?”

 “寻人。”玄悯道,“我记得我该寻一个人,亏欠了那人一些事,一日不还,一日不得心安。”

 他声音沉缓,在屋子里低低响起,虽然语气一如既往有些冷淡,却莫名给人一种……十分沉重的感觉,哪怕是不相干的旁人,也能透过他的话音感觉到一丝说不出的难过。

 这是薛闲头一回从他身上感觉到这样明显的情绪,这让玄悯忽然间有了些人间的活气。

  

◎执非鬼非怨,只因生前有所承诺,念念不忘,以至于执念深重,在将死之时盖过了其他一切,甚至于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记得自己还有承诺未曾兑现,还有约不曾赴完。

  

◎“你怎的这样冷啊?”江世静呜呜咽咽的,硬是拽着他的手不让他离远了。她用双手搓着江世宁的十指,又呵了一口气,捂了半天,却发现丝毫没能捂热,眼泪顿时掉得更凶了。

 江世宁仰头眨了眨眼睛,缓了一会儿,又重新垂下目光来看着她:“姐,别捂了,我不冷。”

  

◎“我镇着,你放心取骨。”

  

◎江家姐弟怔怔地看着医铃,尽管看不到爹娘的模样,却依然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坐在角落的薛闲无声睁开了眼,他看着桌前虚空中的某一点,以阖眼替代颔首,算是隔着十多年时光,冲这对和善的夫妇当面道一声谢——

敷在伤口上的药效用很好,烘手的铜炉也很暖和,多谢,走好。

  

◎温村的徐宅家院里,花旦小生咿咿呀呀地唱着,腔调婉转,铜锣和皮鼓恰到好处地应和着:“莫使明月下山腰,从此后……”

 同样的一出戏,从许多年前,一直唱到了许多年后,却无人厌烦,满院的人依然就爱听这词,看这把式。

 旧人、旧宅、旧戏台,好像这十多年岁月从不曾流过,也没有什么阴阳两隔。

 徐大善人坐在桌边,抿着茶,看着戏台上的那些离合聚散,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应和着那些轻弹慢唱。品了许久之后,他突然温声道,“德良,辛苦了……”

 疤脸男是班头,不用上台。他和徐大善人坐在一张桌边,听闻此言愣了一下,转头却见徐大善人冲他笑了一下,笑里有着诸多意味,就好像……他早已知晓荒村不再,旧人已故一般。

 疤脸男静了一会儿,端起桌面上自己那杯未曾动过的茶,冲徐大善人举了举,抿了一口,道:“明年,我们兴许……也来不了了。”

 他的表情里也同样有着诸多意味,和徐大善人颇为相像。

 一杯茶喝完,两人相视一笑,像是赶赴了一场生死无涯的约之后,做了一场心照不宣的告别。

 你该走了,我也一样……

 天色黑尽,荒村终年不散的雾气在缓缓散开,依稀的戏腔像那浓雾一样,渐渐变淡,又缓缓传远。

 “莫使明月下山腰,从此后月不暗,人不老,百年一日如今宵……”

你来听,我便来唱,一诺千金,生死不顾。

  

◎老实说,玄悯身上有股独特的气质,在他不言不语独自做一些事时,那种气质尤为强烈。就好似身边有再多人来往过去都与他毫不相干,有种自成一国的疏离和寂寥之感。可那寂寥又并非期艾怅惘的那种,而是渺远而森寒的。这样的僧人似乎更适孤身一人站在落了雪的空古禅寺中,身后是铜和乌木灌筑而成的塔,身前是禅寺厚重的门。

门外众生满肩红尘,门里高僧一身云雪

  

◎这世间有些牵连总是难以说出个所以然来,有时甚至连个端头都寻摸不着,却能牵肠扯肚,侵皮入骨,从少年折花至白头终老,百年而不绝,三生而无改。

  

◎玄悯蹙眉道:“其实对此,我也有诸多疑惑,只是已有的记忆不足以解释。”

 他说着,抬眼看向薛闲,甚至少有地看进了薛闲眸底,“若是记起缘由,定会坦诚相告。”

 这回答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从先前几次交谈来看,薛闲知道玄悯不是会刻意绕弯隐藏之人,不知他对旁人如何,至少在面对薛闲时,他总是坦陈得近乎毫无保留。

 所以薛闲在问出这问题时,差不多已经料到这答案了。而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玄悯的目光和语气,同先前交谈不同的是,这次的他有种格外郑重的意味。

 薛闲被玄悯看得有些发愣,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这吊儿郎当的性子有些承受不住玄悯那含着某种沉重分量的目光,一时间也忘了回话。

  

◎越过东边低矮一些的山头,他能看见远处天地之交处,晨光半露。

 他又垂眼看了看树下头打坐的玄悯和老老实实的黑鸟,忽然生出一种“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不错”的想法。不过于喧闹,也不过分孤静,一切空缺之处都被填得恰到好处。

 若是每日晨光乍现时,都是如眼下这般,过上百年应当也不会厌烦吧。

 兴许是晨间清朗的空气格外容易将人胸口填满,以至于薛闲几乎生出了一种懒散的满足感。

  

◎他看见自己垂着双手,犹如石像般一动不动,深黑长袍似乎被浪潮打得湿透了,裹在身上,不知为何透出了一股浓重的阴沉感。

 长发湿漉漉地黏在脖颈间,衬得脖颈的皮肤苍白得毫无血色。

 而再往上……他的双眼被一只手掌蒙住了。

 那只手瘦削修长,本是极为好看的,却同样苍白得毫无血色,几乎泛出一种带着死气的灰。

 那是玄悯的手,而玄悯正从他脸侧抬起头来,垂着的眸子掩在阴影之下,又被一层薄雾笼着,让人看不清情绪。

 那其实是一个极为暧昧的姿势,就好像刚结束了一个吻。

 然而透过水雾看着这一切的薛闲,甚至都不曾注意到这点,因为玄悯在抬起头后便一声声地闷咳了许久,他的一只手掌依然蒙着对方的眼睛,但另一只手却在越来越沉闷的咳声中垂到了一边,而他那一贯白如云雪的僧袍,则满是血红……

 大片大片的血迹从他胸口、腰间晕散开来,像是流不完一般,将整件僧袍浸满。

 薛闲看着玄悯蒙眼的那只手也渐渐失力,几欲滑落时,周身突然如同发寒般,蒸出一层冷汗。

  

◎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这雨大得活似宣泄,看得人莫名心生难过,好像也被那黑云兜住一般,闷闷的,有些喘不过气。

 他年纪尚小,久居山间,甚少会生出这种毫无来由的情绪,只忽而想到了方才看的经书,里头有一句他理解不了的话: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抽骨之仇横亘在那里,岂是言语能得以原谅的。是以薛闲头也不回地离开,他却追不得,只能抬眸看着那道长影倏然隐于层云之中,而后杳然无踪,再也不见。

 兴许此生都再也难见了。

 然而不管薛闲还愿不愿意再见他,他都是要还债的。所以他捉了那松云术士,直接划地为阵,来到了龙骨所埋之地。不论他当初是何用意,他都会完完全全地将亏欠偿还清楚。

 一骨换一骨。

 引起劫难,他来镇,牵连人命,他来还。

  

◎薛闲无光的眸子终于动了一动,隐隐浮现出一抹微亮来。

 然而玄悯却抬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在静静地看了他许久之后,终于还是探头吻了上去。

那是一个一触即收的吻,轻得仿若清晨的雾,又重得好似压了万顷山河

  

◎薛闲曾经随口问过玄悯这种无名蛛究竟何用,是不是真如传说所言,能将人捆上三生三世。

 玄悯否认了。

 他并不曾哄骗薛闲,这无名蛛确实跟三生无关。

 同寿蛛乃一对母子蛛,而这无名蛛则是一对福祸蛛,红蛛意味福,黑蛛意味着祸。

 玄悯手上那枚小痣是黑蛛所留,而薛闲锁骨上的,则来自于红蛛。

 血痣一旦形成,便意味着,黑蛛所咬之人肉身死后形不腐,神不散,非鬼非魂。

 他将另一方生生世世所受灾祸苦难俱揽于己身,而将自己生生世世所得福报俱归于对方……

 代价是永不入轮回。

 这不是三生,而是无涯。

  

◎悔么?

生死福祸从不是儿戏,既然许出去了,便是东海扬尘、白骨尽朽,也无怨无悔

  

◎有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将他生生世世无穷无尽的灾祸痛苦全都担了去,却连个回应都不求。

 若不是他机缘巧合之下读懂了石壁上的内容,兴许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对方究竟做过什么……

 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弃置于不顾。

 入了轮回都能找回来,何况还没入。天南海北,不论玄悯身在何处,他都要将其拽回来。

  

◎“你从此以后,可就和真龙同寿了。”薛闲“啪”地两手撑在竹床上,凑近了玄悯,静静盯着他的眸子,一字一顿道:“反悔也来不及,你大约是要跟我搭伴活上百年千年甚至更久了,即便某一天厌烦了,也无可更改。”

 玄悯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毫不避忌地看进薛闲的眼里,许久之后,静静道:“求之不得。”

  

青天高远,山雾如云,林间飞鸟一点,老村炊烟数行

他们走得不紧不慢,袍摆轻扫却了无尘埃,山道弯袅,岁月漫长,停停走走便是遥遥一生了。  

  

◎“哭什么,此生还有那么多年,此生过完了,还有来生。故人总是在的,至少那两位始终都在,兴许下辈子某一天,你又碰上他们了呢。”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十二年黄泉相隔,远远乡的故人终于还是回家了。 

   

◎人世间数十年的光阴说慢是极慢, 诸如孤身一人站在山寺中时, 每一弹指都像是一生,总也瞧不到尽头。但是说快又是极快的,转眼便是白云苍狗,东海扬尘。

  

◎这条石阶他是知道的,沿着它一路往上走,要不了多久就能登上山顶,传说中的鬼寺就在上头。不知为何,少年每回听人说起鬼寺,心里都会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总觉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似乎越过数道山影,遥遥望过那座鬼寺,甚至看见过鬼寺里无声亮起的灯火。

  

枯坐总有尽时,知己终能重逢

  

在这熙熙尘世间,所求不过如此,债必偿,恩必报,诺必践,情必守

风调雨顺,山河长安

此生便算是了无遗憾了


人间最好的日子大抵如此了……

枇杷细雨,盛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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